《一路三生》第一卷:祯祎

第一卷 第24章:圆寂沧海

云烟 水雾 虚无 充足

伴随生命的归途

什么痛苦幸福都不再重复

最高境界 什么内容

四大皆空 怎么感动

寂灭 解脱

我是得到了 还是错过了

生与死的界限

我是远离 还是跨过

——《圆寂》

 

死化妆

 

第二天清晨,阴天。

人们带德凤去火化。我没有去。

我了解那个仪式。他们把她的躯体和面孔都装扮得栩栩入生,然后让她灰飞湮灭。根本毫无意义。

我独自到后海边找了间还开着的酒吧,抽了一上午的烟,喝了不少酒。

终于如愿以尝地回来了,我却谁也不想见。

我只想自己安静地呆着,越久越好。

 

十一点多,酒吧老板来换伙计的班,和我聊了几句。当他问起我的名字,我告诉了他。

“真伊?是艾真伊吗?”他拿了杯长岛冰茶放到我面前。

“是啊。您是?”

“你是不是和麒麟社的人认识?他们总来这儿喝酒,我听他们提起过你。”

“真巧啊……”

“可他们说你在美国啊。”

“我昨天晚上才回来的。我奶奶去世了。”我说,喝了一大口酒。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情并不好,喝了这么多酒却没有一点儿醉意,只是胃里觉得空落了些。我想那大概是因为饥饿。

“老太太多大岁数了?”

“七十三。”

“还好,算是老喜丧了。”

“恩,最后一面也赶上了。”我说。

“难受别憋着,发泄出来好。”他说着坐到我对面的沙发上,“我看你还行,能自己调节调节,跟这儿喝点儿小酒,也算是种安慰。但是事儿过去了就过去了,可别再想了。你们年轻人都爱走极端。我儿子也跟你差不多大,办什么事儿都爱走极端……”

“我现在好多了,起码比早上刚来的时候好。那会儿我刚在家哭完,哭了一晚上。我是我奶奶拉扯大的。到现在,我还没来得及孝顺她呢……”我说到这儿就说不下去了,悲伤的情绪又涌了上来。

“唉,我懂,我懂。人生苦短。你也别老惦记这事了。你现在好好的,她老人家也就放心了。做家长的都这样儿。我现在就想,等我老了,不能再工作了,就把这店交给我儿子。人家都说这样不好,惯得他不知道上进,可我觉得作家长的辛苦一辈子,不就是为了让孩子过得好一点儿么?所以我认了,我就是想让他好好的。”

老板说完这话就自己到吧台调了杯酒。

我突然想起我刚到美国时打工的那家餐馆的老板和老板娘。他们很富有,却一直很节俭,衣着比任何人都要朴素。我想他们的精神早已告别了那些喝了水银的人们。他们已不再需要物质的丰富来填补内心的空虚。他们知道精神的重要性。他们看到自己的儿子和女儿每天都很快乐,就很幸福。

而其他人,大多数人,都在拼命地用物质来证明他们想得到的一些本是飘渺的东西,例如地位。但他们没有意识到的是,这种只建立在物质上的地位,根本不堪一击。

这也正像是人们对只剩物质、只剩躯壳的德凤所做的——把她装扮得美丽而慈祥,放到水晶棺里。亲人们看着她失声痛哭,因为她的样子真的很美,显得比她在世的时候还要安详。但我想如果我在,就只会安静的站在那里。因为我清楚,这躯壳不是德凤,即使她再美丽,再逼真,也永远不具备德凤善良的精神。

德凤的精神已经离去,在她心跳停止的瞬间,而不是火化的瞬间。这时间差没有人注意,我却清楚地知道它的意义。前者代表真实,后者代表虚幻。前者是真实的生活经历,后者是作给活人看的表演。

 

意外

 

下午两点,天还没有转晴。

老板叫来一个伙计看店,要请我去吃饭。

出了门,他把大衣的领子紧了紧,问我:“说吧,想吃什么?吃点儿正宗的?烤鸭怎么样?”

我跟在他后面,把头深深地埋进围巾里。北京的冬天还是这么寒冷,像一个孤独而沉默的老人。

“吃烤羊肉串吧。”我想了想说。

“哈哈,咱不能吃点儿像样儿的呀?”他笑着。

“挺像样儿的啊,叔叔,我真的就想吃这个。没回来之前我就一直想吃,我以前在北京的时候也老跟剧社的朋友们一起吃……”我说着也笑了,这是我回来后第一次笑出来。

“那把他们也叫出来一块儿吃吧?正好你们聚聚。”他说着把手机递给我,“还说呢,前几天他们来,程坤他女朋友说等明年去看你的时候给你个惊喜,现在估计是你让他们先惊喜了。”

“谁?程坤……他女朋友?”我停止了按键,抬起头来,急促地呼着热气。

“是啊,就是那个叫文夕的女孩,特别爱笑。你们不是认识吗?”

 

不归

 

去天壤居的路上,叔叔话不多。一直都是我在给他讲,讲过去,讲我现在的感受。

我说这一切都是有预兆的,就像在那些诡异的梦里。

他说让我不要多想,平静的去面对这已经发生的事实。

我笑了笑,告诉他我很平静。我说我最苦的时候是刚和程坤分手的那段日子,现在早就麻了。

他苦笑着,说:“麻了好,这人啊,要是不知道疼了,就什么都不怕了。”

“如果我还有哀伤,让风吹散它……”我又想起了王菲的《不留》。

我还想起了很多事,很多人。

我想起钱晨,想起那时候我把头发剪得像个假小子。他开玩笑说我再不把头发留长就跟我分手。我笑着不答话。结果我们就真的分手了。

我想起万恒,想起我们曾经因为上课一直拉着手被老师叫到办公室谈话。老师威胁说要找万恒的父亲谈谈。万恒当时就笑了,说:“我爸天天在家看着我和真伊拉着手。您要觉得有必要就找吧。”我当时听了真的感觉特幸福。

然后,我想起程坤,没有想他和文夕,只是想曾经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可想来想去,发现竟然没有一点儿可以回忆起来的情节,只有习惯……习惯。

习惯性地坐电梯到十七楼。门开后,叔叔礼貌性地让我先走。

走廊的尽头是黑暗的。我一步步向它迈去。

“我不害怕,我很爱他……”

 

凯旋

 

程坤来开门,只穿了条短裤。他看到我竟还笑得出来。

“文夕呢?”我微笑着问他。眼前的这张面孔已经开始模糊了。我相信这是梦,不是真的。

他不自然地指了指里面,茫然地看着我身后的叔叔。

我知道他一时还搞不清楚这是什么情况。

叔叔只是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文夕从里面走出来,散着一头乱发,拿着烟。

我知道她一直是这样的,被人扰了觉就一副要发牢骚的模样。

她看到我的确吃了一惊,张了张嘴,似笑非笑。但没多久她就皱起了眉头。既然我已经知道事实了,她也就没必要和我说些冠冕堂皇的话了。

 

客厅里,我们都坐在沙发上。

文夕沏了茶,就像我曾经对他们做的那样。

“你怎么突然回来了?”程坤递给我一杯茶,不自然地问。

“家里有点儿事,明天就走。”我说,并没有告诉他原因,因为他现在已经和我没关系了,没必要和他说这些。

“干吗不多呆几天?大家聚聚啊。”

“等你们放寒假去我那儿的时候再说吧。”我说,然后看着文夕坐到他的身边,微笑着看着我。我想其实这也没什么,起码比他们放寒假去看我的时候再刺激我好。

“真伊,咱别这么假行么?你们俩也别客套了,我知道你现在怎么想的。”文夕说。

程坤冲她皱了皱眉头,可她还继续说着。

我知道这是她的风格,因为她是小指。

终于,她拉起我的手,紧紧的,把我拉进他们的房间里,关上门。

“你要是恨我就恨吧。”她说,递给我根烟,在凌乱的床上坐下来,“本来咱们是朋友,但你做的事儿太伤我了。阿荣和我分手,我本来不那么难过,但你却和程坤睡一块儿去了!你拿我当朋友呢吗?!”

我没说话,点了烟靠在墙上。这房间凌乱得让我烦躁。我记得我在的时候从来都不是这样的。

“我当初怎么对你的?!”她大声叫起来,“我为什么纹这个小指,为什么离开我第一个朋友?我为谁下的决心你他妈都忘了吧?!”

程坤在外面敲门,文夕喊了句“滚”,就再没了声音。

 

我把烟掐了,问她凭什么骂程坤。

她冲我冷冷地笑了:“他现在是我男朋友,不是你的。他拍电影的制片商都是冲着我的面子来的。他现在什么都是我的。这是你赔我的。你管不着。”

我靠在那儿没说话。实际上我的手已经开始抖了,但我告诉自己一定不能倒下。我不是早就把悲伤隔绝了吗?我不是告诉我的神我要守护程坤一辈子吗?

“你回来干什么啊?非要把我伤透了你才甘心吗?!”她冲我喊着,眼圈红红的。

“我奶奶去世了。我不是为你们回来的。”我说,语气坚定。我想此时德凤正站在我身边,叫我怎么也不要害怕。

文夕低下头,过了会儿才低声说:“她老人家对我挺好的。每次我玩到半夜躲你们家去,她都不生气,还给我做夜宵呢。呵呵。”她说着,擦了擦眼睛,抬头看着我,“其实你对我也不坏。咱们都不坏,但是咱们命不好。”她说完就又把头低下去,不再看我。

我依然一动不动地靠在墙上,脑中的镜头凌乱地散过:孩子们的纯真,孩子们的成长……然后,他们长大了,变浑浊了,变复杂了,开始了真正的爱,真正的愤怒……最后,他们没有了爱,只剩下竞争,伤害,利用,背叛……

也许,世间存在真情,但我想它只是存在过,在孩子们还没心没肺地追跑打闹的年代,在所有人十八岁之前。那之后,一切就变得万恶。没有人知道这是为什么,除了神。

 

我的精神已经脱离了肉体,德凤拉着我。

程坤在外面敲着门,无力地说:“文夕,别闹了。”语气听起来就像当初的阿荣。

我的肉体微笑着,猜想程坤大概以为文夕把我杀了,因为我一直都没有出声。

脑中最后的影象是三个顽皮的孩子,在玩伊甸园里玩捉迷藏的游戏。蛇说奖品是树上的禁果,只要他们胜利。

后来,影片结束了,房间里一下子暗下来。

凌乱的音乐响起来的时候,我知道我赢了。因为在失去意识之前,我一直坚持站在那里。

 

完结

 

有人在人世间出生了。

有人在懂得爱情后,开始寻找爱情。

有人在寻找爱情的途中,才懂得爱情。

有人在懂得爱情的同时,走到了生命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