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三生》第一卷:祯祎

第一卷 第23章:迂回

人们都只是静静地等待着,痛苦在体内蔓延,表面不动声色。

人们都只是静静地坐着,躺着,或走着。

在最后的一刻,人们都看到了生命中最美丽的颜色——那是黑夜中的一道灿烂的光,刺目,凄美,如此简单而致命。

人们在离开前,都已经无法表达,但他们还看得见,感觉得到。他们在亲人的泪水中体会自己曾经存在的价值、存在的意义。

活着的时候,人们没有单纯地只为了自己,他们多少都给周围的人带来了快乐,正像他们的离开给周围的人带来痛苦一样。

他们在刹那间明了,应该在早些的时候多奉献一些,却已经无法表达。

于是,没有人能够了解,继续自我地活着。

 

表哥安静地站在床边,没有声音,没有眼泪,但有感觉。他看到了我的眼泪,在德凤的病榻,在空气中。

他平静地看着。

我感到他汹涌的呼吸,脑中已一片空白。

 

德凤的脸和耳朵因为弥留的窒息而变得青紫,但眼睛还微张着,神态安详。她一直盼望我的到来。于是她看到了,便感到安慰,平静地闭上了眼睛。

我紧紧地抱着她的身体,流着眼泪——这个眼泪不值钱的孩子,始终在流泪。

而我认为自己是珍惜眼泪的,我只愿意把它们奉献给我爱的人,尤其今天,我愿意奉献所有。

 

人们将德凤的身体裹起来的时候,把我拉开了。那时的我已不再哭闹,乖乖地走开,面无表情,除了泪水。

没有人知道,在医生放弃了德凤以后,她才轻轻地闭上眼睛。

只有我知道,在医生放弃了德凤以后,她才轻轻地闭上眼睛。

在那之前,我们一直交流。

我告诉德凤我有多痛苦。德凤告诉我那个最后的真谛。之后我们都变得快乐,因为我们都没有错过。

 

人们都去了急救中心,去把德凤暂时放在三个冰柜中的一个。

我和爷爷、表哥留在家里。

 

他们走后没多久,爷爷就再也抑制不住,痛哭流涕。

我知道他已经失去了任何坚强的理由。

但我们都不知该如何给彼此安慰,因为我们都不坚强,都需要安慰。

爷爷很痛苦,因为失去了伴侣。人活着总是需要伴侣的,尤其到了晚年。他们需要生存的动力,那正是伴侣的生命。

这时候,一旦失去了其中一个,便等于失去了全部。

 

我还记得刚得到消息时的感觉。手机响起来的时候,我正在从PUB回家的路上。艾诺在我旁边沉默地开着车。

我听到电话里姑姑的声音:“真伊,你奶奶快不行了,她想见你和你爸……”

我当时便不能呼吸,不能言语,也不能动弹。

艾诺问我是谁这么晚来电话。

我努力把泪水忍住,说是文夕打来的:“我的一个好朋友出车祸了,他们想让我回去一趟。”

我撒了谎。是的,我撒了谎。这是个善意的谎言,因为我不想让艾诺在高速公路上听到他母亲病危的消息。

“我先挂了。”我对姑姑说,“我会尽快回去的。”

“你怎么要回去?”艾诺生气地看着我,“你回去能起到什么作用?”

“我朋友出车祸了,我必须回去!”我冲他喊道,然后关上手机。

此时我的眼泪已经控制不住了。不是因为他不让我回去,而是因为养了我十八年的奶奶病危了。

我要回去,我必须回去,即使见不到她最后一面,我也要回去……

 

到家后,我和艾诺分别坐在客厅的两边。

我第一次在他面前抽烟。他也抽着他的。我的眼泪一直流。

其实我是想过去抱抱他的。奶奶病危了,他的母亲病危了。但我不能说,不能让他知道,因为他的心脏很不好。可我真的很难过,真的想和他一起承受这个事实。

 

离开家的时候,我只带了简单的行李。

艾诺没再阻拦我,只是说:“路上小心,早点回来。”

进机场大厅以后,我就让他回去了。因为我怕再和他多呆一会儿就会崩溃,不能再隐瞒下去了。因为我不知道把真相告诉他是残忍的,还是隐瞒是残忍的。

艾诺走了,带着他疲惫的背影。

我失去了安全感,因为我感到似乎所有的亲人都在走向疲惫,走向衰老。

如果上帝理解以孝当先,那么让所有儿女来为长辈承担痛苦多好。但不行,这违反了自然规律。所以人们只能出世,然后眼睁睁地看着亲人们一个个地衰老,离开……彼此的痛,谁也代替不了。

我曾经一直觉得自己和周围的人是一体的,所有的人都是一体的。而得到这个消息后,我再也无法把自己与周围的人融合。我感到,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体,只有个体,而个体是只能容纳一个人的。人们来的时候如此,走的时候也如此。

十几个小时的飞机,我一直昏昏沉沉的,甚至开始在心中召唤魔鬼,请他们都到我的身边来,不要去碰我的奶奶。

到了首都机场,我打了车便向家的方向飞驰。

这里正是半夜,公路两侧都是黑暗的树林。这正是我渴望的——寂静——才能让我平静下来。

途中,市中心繁华的夜景我根本无心欣赏,只求路上的红灯少一点,再少一点……

 

表哥漠然地看着遗像。那上面的德凤还很年轻,有四个可爱的孩子,一个和她同样善良的丈夫。

为什么善良的人也要死?我不清楚。我只是无声地伏在床上,在那个德凤离开时躺着的位置,在急救人员带来的来苏水的味道中。

我一直在流泪。我要为她要奉献所有。

 

“真冷。”我对表哥说。

“是啊,比去年冬天还冷。”他说。我知道他并不了解我的意思。

“因为奶奶还没走呢。她在睡觉,她的身子很冷,所以这儿也很冷。”我把手伸到他的面前,让他感受。

他痛心地接过我冰凉的手,看着那张顿然显得空落的床,终于流下眼泪。

我知道,他痛苦的不单是一个人的死,还有另一个人的疯狂。

“我爸还不知道呢。他现在应该正在工作吧。奶奶想他了……其实我应该让他和我一起回来的,但我没有,我怕他受不了……但我想他会有感觉,一定会的。自己的妈妈死了,一定会有感觉的,就像他来这个世界的时候,奶奶也是有感觉的。道理都是一样的。”

表哥流着泪看着我,没有说话。

我继续自言自语。我以为此时的自己已经和德凤融为一体。

也许我忘记了,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体,只有个体,而个体是只能容纳一个人的。人们来的时候如此,走的时候也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