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19章:错乱
到达拉斯机场的时候是傍晚。
艾诺在机场大厅里接我。
我在三米外看着他,突然想起了奶奶:她的儿子此时显得苍老了很多,就像她。
我突然意识到他已不是那个在公园里背着我到处跑的父亲了。
“爸?”我的嘴张了张。
他冲我笑了笑,随手接过行李,将它们拖到停车场。
回家路上,我们谈着国内家人的情况以及旅途中的琐事。我们的情绪都不错,包括十几个小时前还十分哀伤的我。
这并不是因为初到异乡的兴奋,而是因为车窗外的景象——前方的夕阳照着我的刘海,公路两边的绿树匆匆而过——这正像是十几个小时前我离家时所经历的景象。只不过那是晨光中的出行,现在是夕阳中的回归。
呵呵,我多希望这是真正的回归——真伊只是像以前一样,早晨从家离开,傍晚又乘车回去。
现在,我正在回家的路上。
到家了。
这不是我的家。
这感觉就像是在梦中,打开自己的家门,才发现是一个陌生的房间。而这梦中的房间是可触摸的,是艾诺帮我布置的。我应该喜欢它。
“我应该喜欢它。”我对自己说,开始在房间里踱步,偶尔在吸引我注意力的物品前停下来。
我想我简直就是个客人,简直就是。
客厅里,艾诺在帮我整理行李。
我走到我那沉重的箱子边,用食指轻轻地敲打着它的边缘。
我多希望这行李箱是为我回北京而准备的——我即将真的回归,回到北京去。
艾诺和蔼地问我晚饭想吃中餐还是西餐。
我想都没想就说:“中餐。”
“那好。”他说着指了指墙上的钟,“咱们八点去。”
我扬起头看了看,还有一个小时。
现在是六月十九号,晚七点。果然,我只是早上离家,傍晚又回来了。还是在今天,一直都是在今天……
去中国城的路上,我对艾诺说,我感觉就像刚转世,脑子里还存有前世的记忆,期待前世的所有的故事跟随时间的推移在此世重演一遍。
艾诺笑着问我怎么开始说梦话了。
我摇摇头没有回答,把车窗打开了一条缝隙,希望吹吹晚风让心情舒畅一点,但谁知这强烈的气息竟是如此致命——这南方都市的混着泥土味道的湿热气息,简直就和我在珠海时呼吸到的一样!
我终于认定,一切将开始痛苦的轮回。
虽然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我感觉它是不安全的。这不安从我六月十九号早晨离家开始,到六月十九号傍晚回归的时候还没有结束。
这个叫“Chinatown”的小型商业街上,来来往往的几乎都是中国人。我发现他们也并非挥着翅膀,顶着光环——他们看起来比国内的人还要平凡,甚至多了些冷漠。
路过中国超市的时候,我闻着里面飘出来的浓烈的大料味,看着周围停车场上散落在各个角落的购物车和人们随手丢弃的塑料袋。
“怎么这么乱啊……”我忍不住对艾诺说。
艾诺笑而不语。
进餐馆前,他说:“你看这些人的神态,一副生怕被人小看的模样。我以前在电话里就跟你说过吧,他们不是绷着脸就是绷着心。”
的确,还没有和他们接触,我已经感到,这些背井离乡的人们,像喝了水银一样,一直都绷着他们的脸。
“为什么这样?”我问。
“因为没有安全感。在异乡的人,生活再优越,也会有不安全感。所以最残酷的刑罚不是凌迟,而是流放。流放他乡,你将再也不能回到自己的祖国。”
我突然感到恐惧,不安地在餐桌边坐下来:我可不想被流放。我想回家。
进了餐馆坐下来,服务员走过来问我们点什么菜。这个中年女人的笑容竟是如此不自然。正像艾诺说的,他们不是绷着脸就是绷着心。
“有水煮鱼吗?”我问。
“不好意思,我们这儿没有水煮鱼。”服务员说,笑得自然了些。我想她这次是真的笑了,因为我问的问题很可笑吗?
“那有什么其他的鱼吗?”艾诺问。
“有越式熏鱼、鳕鱼……”
“那就要鳕鱼吧,鳕鱼有营养。”艾诺说,然后点了椒盐排骨和蒜蓉空心菜。
我看到菜单上有皮蛋瘦肉粥,就点了一份。
服务员恭敬地把菜单收走,到另一桌去了。
她走开后,艾诺对我说:“这家是广东餐馆,你跟这儿点水煮鱼不是叫人笑话吗?”
我不自然地笑了笑。
菜的味道还是很不错的,尤其那份粥。
但我已不再那么感慨了,因为我的理智告诉我,这儿不是广州,不会有和蔼的老夫妇用普通话和我交谈,更不会有程坤用QQ发来的消息。
生活了不到一个月,我就开始痛苦了。
这是什么地方?是他们国民的土地,不是我们的。
为什么我们同胞的区域总是很脏乱?你们不是想得到别人的尊重吗?
我来了,却比来之前更渴望留在北京。
原来我一直追求的不是物质,而是精神。可这的同胞没有精神,这的精神也不属于我。
精神的残缺毁了我。我几乎天天流泪。
每次和家人通话,或在QQ上和文夕交谈之后,我便陷入压抑。
打工或上学,我都无法真心地笑出来,因为我一点儿也不快乐。即使我的生活已经开始走向独立——在艾诺的培养下——但这并不是我要的。
于是我越发地不理解为什么那么多同胞冲得头破血流,就是为了来到这里。为了一种优越感,然后弄得身心疲惫吗?
当我开始在艾诺不在家的时候抽烟,我感到劫数是真的来了。
我开始害怕和国内的一切事物接触,甚至和家人、文夕联络。因为这一切的一切都只能让我陷入思念的痛苦。
我变得自闭了很多,讨厌人多的地方,不爱和人说话,不爱笑,甚至难过的时候都哭不出来了。
文夕从QQ上传给我她做的图片:“Dear Monlina, Miss you very much。”这是召唤还是安抚?
我对文夕说,我现在很压抑,不想回忆过去,也不想和过去的人联系,因为这只能加重我对现实的无能为力的痛苦。我只能通过声音和文字和他们交流,而我们远隔了一个地球的直径,像隔了一辈子那么遥远。
文夕安慰我说要把新生活当作新生去经历,不该沉迷于过去。
我就这样做了。
之后我就发现,像那些喝了水银的人们一样,我也开始渐渐绷起自己的心——隔绝,隔绝,隔绝过去,甚至隔绝我的精神。